【196】
“老嫂子!老嫂子您好福气啊,在外边看了世界回来了。”江南癫子在门口在大声的叫奶奶,他进了堂屋门,来到奶奶面前,微弓着腰,握住奶奶的手。
奶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是江南呀,快坐!快坐!雪花,快倒杯茶给你江南叔!”
江南握住奶奶的手不松,“老嫂子你是好八字呀!子孙兴旺,个个贤良,你真是享福的命……”
“享什么福?老了,招人嫌,早点死了干脆些!”奶奶说。
“哎呀,老嫂子,好久不见了,别一见面就生呀死的。在你细崽那里,住的还习惯吧。”江南癫子接过母亲筛的茶,有人让了座,就坐在奶奶旁边的春凳上,把茶放在凳脚边。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江南兄弟,我就是生成的苦八字,住不惯外面的楼房,我一个乡下老太婆,住那些高楼大厦,就象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鸡呀!又不敢出去走动,外面人多车多,不认路,文田两口子怕我丢了,没有人讲话,人家听不懂你讲什么,你也听不懂人家讲什么,鸡跟鸭,一个咯咯咯,一个嘎嘎嘎……”
奶奶把鸡鸭的叫声学得活象,招得满堂大笑。
“江南老弟呀,我总算回来了!跟文田讲过无数遍,我要回去,他们总留我,说,再住些时,再住些。这样,一晃,在外面住了七八年了。我是回来了!回来多好呀!木板屋住惯了,看着就舒服……老哥你身体还硬朗?”
“托老嫂子您的福,还好还好!”江南癫子从腰间取下旱烟杆,划根火柴点,叭兹叭兹的连抽了几口,青烟缭绕在堂屋的梁檩间,“就是上面的真牙全脱了。”
“我左上边的真牙也脱了两颗……”
“嗨呀!杨奶奶从外边发了大财回来了!我要来看看的!”麻脸媒婆扯着孙子胡材,大步跨过门槛,朝着奶奶嚷嚷。
麻脸媒婆是胡连成的娘,民国三十四年,胡大偷了芭蕉塘杨氏祠堂里的祭祖圣物,被杨氏宗族的人绑着在河湾里沉潭淹死,麻脸媒婆带着十二三岁的儿子胡连成挨门乞讨为生,麻脸媒婆会放刁,嘴巴厉害得赛过刀片,她不只是讨,她是耍赖强要,而小小年纪的胡连成就不学好,到处偷鸡摸狗,村里人嫌他如同臭狗粪,走路都躲着他们母子俩。解放后,胡连成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麻脸媒婆做起了说媒的生意,她走东村,串西村,把死猫说成活狗,赚鸡鱼鸭肉吃,赚衣服穿,赚贺禧钱,赚做媒的脚板钱。
“这是……连成娘吧,哎呀,离开这么多年,都记不清了名字了。”奶奶说。
“杨奶奶真是好记心!”麻脸媒婆笑眯眯的夸着奶奶,“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可一点都没老了。您是有福之人哪,这辈子真是有享不完的福呀!杨奶奶,您老在外面发了财,别忘了乡亲们,让我们也沾点光。”
“哎呀,看你说的,我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到哪里去发财呀!”奶奶不高兴了,板个脸,叫母亲给麻脸媒婆两个苹果。
麻脸媒婆握着两个苹果,左看右看,咽着口水说:“多漂亮的苹果!我这世还是第一次见呢,红扑扑,闻着香甜香甜的,这么好的苹果,真能一口气吃七八个呢。”
胡材来麻脸媒婆手里抢苹果,闹着要吃,麻脸媒婆不肯给,给了他一巴掌,“你个馋痨鬼投胎!就两个苹果呢,我要留着好好看看,吃了就没了。”
胡材嚎啕大哭,躺在地上滚。
父亲从里屋拿出最后的两个苹果,扯起胡材,“吃吧,吃吧,别哭。”
奶奶别了别头,又弯腰噼哩拍拉打着裤腿上的灰尘。
胡材止住哭,一口咬去半边的苹果,两腮鼓鼓的象长了肉瘤,鼻孔里流着两行黄脓涕一上一下。他吐出一块,用肮脏的小手握着。“奶奶,好吃!奶奶,好吃!”塞进麻脸媒婆的嘴里。
“真甜呀!”麻脸媒婆咂了咂嘴,“俺听说,城里人衣服穿脏了,连洗都不洗,扔掉买新的。杨奶奶一定捡了许多回来的,看有没有我这丑婆子能穿的,送几件给我,我这人是不嫌弃的了。”
“文田家也不富裕,他老婆又不工作,一个人的薪水,拖着两个孩子,住在城里,出门就得花钱。”奶奶的脸拉得很长,看也不看麻脸媒婆,朝着大门外的梨树说。
“唉,拿国家工资的,总比这面朝黄土背朝天捏锄头把的强。杨奶奶您老是舍不得呀!真是,愈阔气的人就愈小气呢。”
听到麻脸媒婆这句话,奶奶就坐不住了。“乡里乡亲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个小气的人吗……”气哼哼的走到里屋去,翻了好久,才拿出自己的一件洋布对襟汗衫来,极不情愿的对麻脸媒婆说:“这是我自己穿的,你要喜欢,就拿出穿吧。”
“挺好挺好的!”麻脸媒婆瘪着嘴笑了笑,“我今天真是托您老的福了,拿了吃的拿穿的……我也得走了,半排山上的王寡妇托我为她找个儿媳妇,我得为她四处访访。”
麻脸媒婆走出大门,在地坪里大声的嘀咕着:“都新社会了,做人还这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