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奶奶从江西叔叔家回来了。
父亲一清早就到山外的小镇上去接奶奶,近午时,父亲挑着两个花布包袱,和奶奶进了屋。
奶奶六十多岁,穿一身蓝土布开襟衣服,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绾着有稀疏白发的发髻。“我要回来的……我早就要回来的。我这一把年纪,骨头要埋回山里头,不被火烧了撒在外面……”奶奶一进屋,还没坐下,便对前来看她的乡亲们嚷开了。“外头好是好,电灯汽车大马路的,就是住不惯,死了还要烧成灰,怕煞人罗!在山里住了一辈子,邻里乡亲的,拉个话多方便呀!在外头就不行喽,文田俩口子都去上班了,留我一个人在家,没个讲话的人,嘴巴都闭臭了!……要回来!要回来!我跟文田讲了好多次,总是留我,说是让我享享福!唉!享什么福啊,要让我享福,就送我回来……我住在城里,就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鸡!……现在,文田的崽女都大,我就回来了……”
后来宁玉知道,奶奶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回来就回来的,宁玉的叔叔——在江西南昌一间很大的军工厂工作,被查出有历史问题,全家都下放到乐平乡下去了,所以,奶奶才不得不回来。临近解放前,国民政府的政策是两丁抽一丁,十四岁的叔叔随一族叔去云南当兵,在一宪兵队里做伙夫,云南和平解放后加入解放军,然后转业回乡,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孩,祖父死时父亲才五岁,叔叔三岁,兄弟俩全是(太太高祖父)教养大的,叔叔回来后,太太让父亲送叔叔再去读书,父亲听太太的话,叔叔终是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南昌航空学校,毕业后工作在南昌,算是吃上了皇粮。
父亲把宁玉和宁金从人丛里拉到奶奶的面前,“这是宁金和宁玉,妈去江西后生的。叫奶奶!”
“奶奶!”宁金站到奶奶跟前,恭敬地叫着。
宁玉一个劲的躲到父亲的身后,偷看着这个刚刚到家的陌生老太婆。
父亲把宁玉拖出来,“叫呀,这是你亲奶奶!”
“哎呀!我走的时候,宁银才三岁,现在,这两人都这么大了,真是子孙兴旺啊!你们的太太在阴间保佑着呢……造孽啊,你爷爷二十四岁就去了,抛下我……那时,文书才五岁,文田才二岁半……”奶奶掏出手绢抹着眼泪。
“怎么,连奶奶都不认了?”奶奶的脸上露了愠色。“没有根哪有树,没有前人哪有后人……”
“娘,你好好休息吧。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在一块了,这些家史,以后慢慢说。宁玉还小,不懂事,认生呢……”
“都六岁了,还不懂事?是大人教的吧?是不想要我回来吧?是嫌弃我老了吧?可这是我的家,我十三岁就嫁过来了,现在,你们大了,有本事了,就想让早点死了呀……”
父亲低着头不说话,任由奶奶滔滔不绝的自语自话。
姐姐玉容端着一碗荷包鸡蛋面出,“妈妈说,要奶奶先吃点,锅里还有,吃完再盛。”
“不饿不饿!路上我吃了两块丰糕。上路时,文田买了很多的苹果、糕点、糖果,要我路上吃,我也舍不得吃,全带回来了……我在外面也见了世面了,全带回来,让乡下的伢子也偿偿……我现在不吃。拿走拿走!我不是要吃什么东西!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就要不了了!文书,把包里的苹果拿出来,给铁伢子玉伢子吃!”
“娘,你先吃点吧。”父亲说。
“要吃,也吃不了这多,小半碗就行了。真是的,马上就要吃中午饭,不留点肚子吃午饭,搞这么大一碗……”
村子里的人听说奶奶回来了,络绎不绝的来看望,恭维奶奶这辈子见了大世面了,奶奶和母亲给来者分发水果糖,小孩子拿着糖果,到处炫耀,于是,一群一群的村童,姐姐背着弟弟,哥哥拉着妹妹,全赶来了。
宁玉吃了奶奶碗里的一个荷包蛋,揣着两个红红的苹果,上唇上拖着两一上一下的两行浓鼻涕,手握一根竹枝,像恶霸地主似的站在自家门前的土坪里,拦住白乐,不准他进自己的家门来领水果糖。“不要小右派进我家!打倒小右派!小右派滚回去!”
白乐是村里右派起耀的大儿子,起耀以前在县城的学校里当老师,前两年打成右派被遣送回乡劳动改造。两天前,为了争做红军英雄,宁玉和白乐打了一架,被他抓破了嘴唇,现在,是多么好的报仇的机会呀!
天是那么的蔚蓝,几朵飘荡的白云底下,一只鹞鹰在高高的飞翔。不时,有阵阵的凉爽的山风吹来。梨树枝繁叶茂,一群芦花鸡在树荫下刨土觅食。
白乐拉着弟弟白水,隔着老远站着,眼巴巴的看着别的小孩拿着水果糖从宁玉家里出来,小兄弟俩口水直流,看到他们俩馋的样子,宁玉就十分开心,样子就更神气了。
“白老鼠,你一个右派的儿子,还想扮红军英雄?和我争,还和我打架,今天活该你倒霉!”
宁玉在土坪里哈哈大笑。
阳光灿烂地照着,白乐不说话。
“白老鼠,我说你是白狗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