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外公下葬后的那天夜里，舅舅从牢房里放了出来。
关了半个月，折磨得舅舅快要死了，但舅舅也顾不得回家喝口水，黑夜里直接爬上了坟山，抱着外公的新坟堆，他哭啊哭，从黑夜哭到天光，哭了一天，又哭到天黑，哭得精疲力竭，哭得口吐鲜血，哭得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红的，哭得村子里的人个个都要捂住耳朵……
太阳落山了，舅舅拄根棍子，从坟山上摇摇晃晃的下来，像是要断气地样子。
舅舅哭得眼睛肿得有茶盅那么大，他用几根青皮树枝撑开眼皮，才看得清路。。
舅舅的衣服，被带血的眼泪染成了红色，湿漉漉的，晰沥沥的从坟山滴了一路的下来。
舅舅像个夜游的野鬼样的，轻得东飘西荡，下得山来，到了村口，趴地上喘了好久的气，才又强打起精神往家里晃荡……
到家时，我娘老子正在外公家的门槛上坐着，恶狠狠的正等着舅舅呢。
姐呀！爹爹他死得好惨啊！……他是活活的饿死的啊！……
舅舅一见我娘老子，就跪在地上，磕着头，放声的大哭起来
娘老子绷着脸，大声喝令舅舅停止嚎叫：谁是你的姐姐！我会有你这样的反动份子的弟弟吗？！……反动的坏分子死了，是大好事！世界上又少了一只害人虫！有什么好哭的？要高兴才对！……
舅舅猛然收住了哭声，眯着一双哭得血红的眼睛看着我娘老子，他仿佛不认识我娘老子了。
姐啊，你说什么啊？
舅舅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
谁是你姐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不是你姐，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肮脏下流恶心的东西！从今天起，这里不是你的家了。滚回你的老家去吧！我们杨家没有你这样的下流种子！你这样肮脏恶心下流种子，我们杨家不要了！
娘老子的话像连珠炮弹似的，炸得我舅舅晕头转向。
娘老子是要把舅舅扫地出门。
我可怜的舅舅，他从小就被我外公抱来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他还有没有父母兄弟……
过了一会儿，舅舅又重新开始痛哭流涕，他哭诉着说：姐啊，爹爹刚死，尸骨未寒，你不能这样的赶我走啊！
娘老子说：这样的反动分子死了也好……早死早好！封建迷信，毒害和愚弄欺骗广大的劳动人民！……你比他更坏，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分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还私制炸药，想造反呀！你痴心妄想！人民江山万万年！……你这反革命，赶快的滚！
我舅舅跪在地上给我娘老子拜年。
姐呀！你别赶我走！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啊，姐！
娘老子对于阶级敌人是不会产生丝毫的怜悯之心的。
你爱滚到哪里，你就滚到哪里去吧！你明天再不走，我就带民兵来抓你！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人民政府一定会把你枪毙的！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娘老子说完，就扬长而去！
【112】
当天晚上，舅舅哭了一整晚，一会儿哭我外公，一会儿哭他自己，如此反反复复地哭着，哭得左邻右舍都睡不觉，到黎明时分，舅舅边哭边扯了几把垫床铺的稻草，搓了根粗粗的绳子，挂在楼板下面的一颗平常吊腊肉的钉子上，一蹬垒在桌子上的板凳，脖子一伸，就上吊死了。
外公死了，房亲族里还可以撬几块薄楼板，钉个盒子样的棺材，埋了外公。舅舅死了，那些人都不敢去撬楼板，我娘老子说，屋子里的一根稻草一片鸡毛都是她的，谁敢动，她就叫民兵绑起来送公社关起来！
舅舅的尸体是用床破篾席子包裹着，那床破篾席子，裹住了头就露出了脚……，一根木棍，两个房亲抬着，晃荡晃荡的抬到乱葬岗上，挖一个浅坑，胡乱的埋，比埋一条病死的猪狗都不如，那病死的猪狗，坑都要挖得深些埋得扎实些……
第二天，我娘老子叫了一帮人，把我外公的老屋拆了，拆下来的木料，连同土砖，全叫人搬回家来，建了我家猪圈。
这个猪圈，后来成了我童年时的梦魇！
在这个猪圈土砖砌的墙的上部，有为通气而留的洞孔，娘老子在里面放了好几具的骷髅头，是为她治头痛病用的偏方。
我怀疑，其中的一个，应是外公的……
小时候，天黑后，我就不敢靠近猪圈，甚至不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