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史稿终是被父亲列入史记,但编纂者的名单中,却不可能有她。
父亲面圣回来后,双眼微红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却没说什么,而是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她偷偷进了书房,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了父亲的膝盖,郑重地对父亲道:“父亲,真真不在意,真真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向父亲证明,真真不比男子差。父亲承认真真,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那个下午,父女两人在书房静静待了一个下午。
母亲却病倒了。
这个贤良淑德了一辈子,以丈夫为天的女人,在意识到自己女儿越加叛逆后,又是忧愁又是惊惧。眼见着女儿越长越大,亲事却依旧没有半点着落,如今女儿这番行事,说亲的事情只怕更加没有进展。在女人的认知里,哪怕自己的女儿再有才能,最终还是需要嫁给一个男人,以他为天,守于后宅,安安分分相夫教子一辈子的。而女儿如今做的事情,只怕在任何婆家看来,都不会是值得赞扬的事情。
孟真自然感受到了母亲的忧虑。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苛责,没有谩骂,有的只是不断虚弱下去的身体,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那一刻,孟真隐隐感受到了压在她头顶的无形存在。
那是她哪怕修出一整部完完整整的史记以证明自己也无法推翻的东西。
无力,却也真实得触手可及。
于是她顺从母亲的意愿,慢慢收敛自己身上的锋芒,顺从地在母亲欣喜的目光下,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定了亲。
叶知时一开始还为她开心,考察了那人的为人,只说不错。
直到有一天,叶知时忽然来见她,面色难看地告诉她,那人是个混蛋,是个负心人。
但那时,双方已经纳了征,请了期。而叶知时所说的对方是个负心人,表现出来的也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模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人是个混蛋。母亲为了她的亲事,强撑着病体,向来苍白的脸上难得出现毫无阴翳的笑容,而父亲也对那人感到满意。
两人如何能够因为叶知时一句没有证据的话解除婚约?
于是在柳树下,她毅然转身离开。
留下叶知时那句“你这是毁了你自己的一生”在耳边不断回荡。
之后的发展便也如叶知时所说的那样。
一年后,她深陷于后宅阴私手段,甚至在怀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被暗中陷害导致流产。
最糟糕的是,端王谋逆,叶知时被牵扯出与端王有勾结,仅仅一个月内,便被已经成为皇帝的宋青虞赐死。
她愤而冲进皇宫,质问宋青虞为何这么做,对方却以冷冰冰的双眼看了她一眼。
她恍然惊觉,在她不顾叶知时的劝阻决意嫁人的时候,宋青虞便不再与她有任何的联系了。
似乎她在做出那决定的时候,便已经在宋青虞眼中成为了死人。
宋青虞道:你若想知道,便可以在我身边看着。
而后那高座上的皇帝大兴土木,兴建鹿台。
建泰、鸣山、三河起兵,中原大乱。
宋青虞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朝中各个党派早已成了气候,原本在宋青虞刚登基的时候被拔除了一波,但随着乱军起义,朝中各个党派再次活络了起来,盘根错节,利益交错,更何况还有叛党余孽在暗处煽风点火。
年轻的皇帝根本指挥不动,只得暗中蓄力。
宋青虞高坐皇位,冷漠地看着叛军一路开往京城,攻下一个个混乱的城池。京城大乱,四处都是流民打砸抢烧。
而她的父亲,却在一次上朝途中,被一伙流民抓住,连同几个太史院同僚一起,被流民以昏君近臣、无耻狗官的名义,吊死在宫门口。
噩耗传回家中,久病成疾的母亲当场晕厥,当晚没能挺过来。
她在婆家的生活本已艰难,得此噩耗,竟是生生吐了血。婆婆见她家已经彻底败落,叛军又已经到了皇城底下,立刻逼迫她的丈夫以乱臣贼子之女的名义休妻,扶持了自己的远房侄女成为正室。
那一刻,她才幡然醒悟。
一切的委曲求全,一切的妥协只是为了不让那两个真正疼她爱她的人伤心。
可此刻,她又有什么继续委曲求全的必要?她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走出那困了她多年的深宅,竟恍然有种获得新生的释然。
在父亲同僚的帮助下,她收敛了父母尸身,让他们入土为安,心下的念头却无比坚定。
而后,她一袭素衣,孑然一身,一步一步,穿过兵荒马乱的皇城,走到那红色宫墙下,缓步走进那萧条破败的重重宫闱,捡起父亲再也没能拾起的笔,记下奉天三年十二月,叛军攻破皇城大门的场面。
那本该是他父亲那日的差事。
宋青虞见到她的时候有些惊讶。
她道:“我会看着你平定这一切。”
她知道,那一刻,她才在宋青虞的眼中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