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子暖酒下去,一面提了笔去填糊在窗户上的“九九消寒图”。
消寒图是一枝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
自冬至次日起,每天在一瓣上点染,每九日为一九,等到第九个九日为八十一日,全株素梅都点成墨色,屋子外春暖花开,春回大地。
这才点到第四个九,正值“夜眠如露宿”冷得教人难以入睡的时刻。
“也不知天底下的百姓够不够添衣,够不够吃穿。”
顾太后出身于大周落魄的贵族,家中三代,虽顶着贵族的虚名,内囊却早尽上了。一应吃穿用度与坊间百姓无异,也算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
三十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八送年的夜晚。
朱门绣户,大鱼大肉,可她们顾家却已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害了痨病,弟妹四人,除了大弟弟,其余两个弟妹,先后死在大节气前。
就只剩她还值几两银子。
十四岁的顾太后,早已是家中的顶梁柱,再没看着老子娘和弟弟饿死的道理。便咬了牙,到内务府递了名牌,从待选的秀女自贬为宫女,卖入宫中。
只为了换得天家赏下那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纹银,到如今,她要多少有多少,可偏就是这二十两纹银让她熬得头发也白了,容颜也枯槁了,一颗心更是千疮百孔。
尊贵的背后,只有她才彻骨的明白什么是为奴为婢,什么是奴己。
“传哀家旨意,到了年初一着内务府将各地进贡的舂米挪出一部分,赏了出去。”
贫穷老百姓的艰难,宣帝虽有体察,无论如何却不如她这个出生贫苦的母亲要体会得深刻。不过,儿子宣帝从来没教她失望过。
一想到儿子,顾太后只觉暮年老有所养,有了依傍。头里吃尽的苦,也值了。
“奴婢给太后娘娘道喜。”
顾太后正觉欣慰,隔着帘驾门传来宫女急急顿首的声音。她不由的站了起来,喜形于色,必是娘家唯一的侄儿云阳回来了。
“还不去将云阳少爷接了过来。”
“回太后娘娘,云阳少爷先去了瀛台向君请安,说话就到永寿宫。”
她只觉长长一年,诸事顺遂,朝堂上宣帝不仅成功的分化了大权独揽的功臣;后宫内她又不动声色平衡了后妃的势力。到了年下,嫔妃怀了身孕添丁再即,失散的亲人又寻了回来。
如意平安四个字,多么难能可贵。
顾太后喜得坐不住,隔着西洋玻璃,扶着宫人的手,就眼巴巴的望着。等了片刻,果有人急步朝暖香坞飞奔而来。
太后觑眼一瞧,不是云阳,而是一个大力太监,穿着黄马褂,却是宣帝御前行走的宫人,心中正纳罕,那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点地,头磕得如捣碎一般:“太后娘娘,大事不好,君上在瑶台被人下毒了。”
月穷岁尽,辞旧迎新。
午夜交正子时,宫中正在隆重的举行“大傩”的仪式。御前行走的内侍卫,穿着宣帝赏下的黄衣,横握了鼓槌,使尽一身蛮力向一面长八尺,鼓面宽四尺,双面蒙革的大鼓撞去。
击鼓驱逐疫疠之鬼,又称为“逐除”。
惊天动地的鼓声响彻九城之后,宣帝率后宫拈了信香,又往雪地里置的天地桌磕了长头,虔敬的烧香去拜那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
“一愿来年无疫,二愿天下长平,三愿病患苏醒。”
顾太后见宣帝久久伏在蒲团上,心下明白,儿子除了忧国忧民,更惦记着云阳与宋才人的康健。
她也很担心呐。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中毒的人并不是宣帝,可云阳与宋才人却先后倒下了。
一个是因长年奔波在外,也不知被何等奸人施以毒手,虽戒了毒瘾,可好好一幅身子骨却被掏得油烬灯枯,只剩半条性命。
另一个却是在这宫里被人给下了毒,那毒既烈又寒,宋才人七窍流血,被折腾的死去活来,至今尚未苏醒,一条小命竟是在鬼门关徘徊。
“夜深了,这岁也算是守过了,洛妃又怀着子嗣,大家都散了罢!”
顾太后潜散了嫔妃,又摒退了宫人,与宣帝一道往不远处避雪的一座偏殿走去。
母子二人俱倚金兽薰笼而坐,烧得正旺的香炉里头搁有凝神的安息香,宣帝摁了摁睛明穴,细长的凤目布满血丝,绷着一张脸,仍是焦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