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风海感到深深的愧疚。
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是朝里放的,风海把相框转过来,里面放着一张老照片,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大红色的背景,已经变成暗红色,人的面庞也已经褪色,出现一块块的斑点,还能看清人的样子。照片的男人像是年轻时的老来,旁边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梳着长长的辫子,前面的小男孩大概就是他的儿子。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到了我这个年纪,背负了太多东西,记住过去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把以前的事情忘掉好。”
“你六十几了?”
“七十了吧。”老来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多大年纪。他践行了自己那句话,该忘掉的都忘掉。“我住了一辈子木棚,吃了一辈子糟糠,没想到临死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他低声叹息,似乎把住好房子过上好日子成了罪过。
“照片上这个男人是你吧。”风海拿起照片。
“啊?”老来疑惑地问自己。仿佛突然唤醒了过去的自己,坠入了幽暗的回忆中。“我以为自己活不了几日,却没想到残喘了这么多年。”
老来沉默了一会,悲怆地说:“有些事情人们是决口不提的,至死也不会说出来,带着它转世投胎,来世把做过的那些事再重新做一遍,再重新选择一次。”
不知道老来为什么要说出人们绝口不提的事情,大概是来世不想再做人了吧,也许不想再选择一次,也许只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才会把不应该说出来的话告诉别人。
“我这辈子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悔。”这似乎是老来的开场白。“小时候,家里很穷。不仅仅是我,是像我这样的整整一代人的经历。以前我不这样觉得,因为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小时候在地主家住也没觉得自己穷。我小的时候,阿爸给地主家做长工,我们就住在地主家里,以前叫地主,其实不是地主,是资本家,后来才知道叫资本家。我们那时候叫老爷。他叫商泰文,那时候还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每天穿着西装,头发和皮鞋油光发亮,胳膊上带着闪亮的手表,可不得了,那时候街上的有钱人最多也就带一块怀表,据说是老爷出国从国外带回来的。老爷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永远不会疲惫。少爷商定国的年纪和我一般大。商家的宅子很大,宅子中央是一座二层的白色小洋楼,很白,白的刺眼,现在闭上眼睛还能觉得刺眼。”
老来闭上眼睛,仿佛再次看到那栋房子,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我家就在谷仓旁边的小屋里,砖瓦房,外墙贴着白色的大理石,玻璃透亮,仿佛从玻璃上能穿过去。我们家里只有两间房子,很小,但屋子里总是收拾的很干净。进屋之前先把鞋子脱掉,窗帘每个月都要洗一次,床单和被罩经常换洗,衣服每天必须换洗。我印象中,母亲每天都在洗东西。屋子里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就连抹布也叠的四四方方放在桌角。房子后面是后花园,园子里种满花草树木,园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是养鱼用的,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少爷带我在池子里游泳,池塘边摆放着假山,非常通透的那种假山,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湖边,花园有一棵桂花树,开花时满院子都是浓郁的香气。”
老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从那个遥远年代飘来的阵阵花香。他陶醉的表情让风海禁不住吸吸鼻子。老来享受着那里舒适的生活,仿佛那就是他的家,他唯一能感到幸福的地方。
“我家少爷顽皮,老爷为了少爷读书操碎了心,先后读了几家新式学堂都不如意,后来干脆请先生到家里教,先生来了以后收获最大的是我们这些长工的孩子。大概是怕少爷一个人不愿读书,老爷让我们这些长工的孩子跟着少爷一起学。老爷请来各种老师,有教国语的,有教算术的,有教科学的,有教英语的,还有洋老师。少爷聪明,先生教的知识一遍就能记住,我笨,背好几遍才能记下,有时甚至好几天也背不下一片课文。但总算是有机会读书了,别人跑去玩的时候,我躲在房子里读书。到了晚上,我就跑到老爷的窗子下面读,那时候我们下人住的房子没有电灯。”
老来的幸福溢于言表,仿佛是在回忆一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光。
“下人终归是下人,读过书的下人长大之后也只能做下人的事情。十六岁那年少爷出国留学,我们的学习生涯也就此结束,我继续在老爷家做长工,因为读过书,又是自小在老爷家长大,老爷很信任我,把我带到工厂里,让我做一些体面的事情。没过几年我就把做生意的一套全掌握了,也成了公司的经理。有人劝我让我另立门户,但我不同意,我从小跟着老爷,早就把那里当成了自己家。跟着他我觉得踏实,人们说我成不了大事,成不了就成不了,我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建国后,社会主义改造,老爷的厂子也在改造之内,我成了副厂长,老爷成了厂长。虽说是厂长,但实际已经成了摆设,什么事都由我说了算。”老来低头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不知道到底谁说了算,总觉得自己像掉进海中,在巨浪里没有一点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