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里寻找我们祖先的遗迹,我们找到了什么,是我们自己,那些沉甸甸的文字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当我们谈起国家的历史,你想到的是什么古老?辉煌?人们总是感叹太多太多的历史说不完,或者说历史太过悠久,于是有人努力学习历史,有人拼命抛弃历史,到头来呢,学历史的那些人学到了什么?关于历史的文字记载。抛弃历史的抛弃了些什么?抛弃了自以为是糟粕却深深刻印在我们性格中的东西。如果你让我给你讲中国史,我能连续不断给你讲一年,到头来呢?我们即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抛弃掉什么,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历史。可是我们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除了写在纸上和被埋藏在土中的文物,我们的历史还有什么呢?对,是我们民族的精神史,从来没有人去记录我们民族的精神史,如果要描写我们民族的精神史简直是天方夜谭,不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精神不够了解,也不是因为我们的精神有多么不可描述,实在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太过滑稽可笑,因为我们从未跳出民族情节去审视自己,我们始终被困在自我精神的牢笼之中。
“我们只是看到纸上整齐的文字和躺在博物馆里冷冰冰的文物,我们无法想象我们的祖先经历过什么,那些故事的细节谁能记得,谁又会关心。那些微小如蝼蚁般的生命会记录在哪一本史书上?如果你让我们每个人回顾自己和家族的历史,我们能说到哪一代人呢?我们的父亲、祖父,再上一代呢?还有谁能记得他们?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我们甚至已经意识不到他们曾经活着。
“1927年,我爷爷闯关东死在路上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那一年我父亲十三岁。他是我爷爷的独子,当年他要带着我父亲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她说你要是死在关外还能给家里留棵苗。我爷爷一个人跟着村子里的队伍出发了。走的前一天夜里他一个人在屋外坐了一晚,我奶奶坐在窗前的土炕上看了他一晚。天一亮没有告别就出发了。他是饿着肚子上路的,身上只带了五个窝头和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他们一起闯关东的人都是这样。我爷爷要去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却拗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她只求我爷爷不要死在关外就好。他走了不到半年就有人捎来口信,我爷爷死在了关外。我奶奶说,自古死在外面没有不回家的道理,再远也要把他接回家。家里没有其他的成年劳力,我父亲一个人去关外把我爷爷的骨灰背回来。回来的路上饿的实在受不了,正好遇到了北伐军,于是就背着骨灰就参军了。他跟着北伐军打了一年仗接着就加入了国民党。我父亲走后死活没有一点消息,我奶奶以为他也死在了关东,在祖坟里立了两个空坟。五年后我爹回到家,他成人了,我奶奶却像老太太一样苍老,我父亲在家待了半个月,半个月干了两件事,取了我娘,招了三百的部下。
“我爹跟着国民党一路打仗,解放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回来的人有的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死在战场上来。我就和我娘两个人过日子,后来我当了小学老师,一开始教文化,后来发现自己对历史感兴趣,于是开始自学历史。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被打成发动派,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想回去教书也回不去了。1978年,家里收到一封信,是从台湾寄来的,我父亲没死,跟着国军部队去了台湾。我给我娘读,读完之后我娘说了一句话就死了:他怎么还没死呢!
“这是历史吗?
“我娘死后在她衣服口袋里找到半块窝头,我突然意识到饥饿对他们那一带人来说影响有多大。我活了那么多年从未体会过饥饿,甚至从未听母亲说起过饥饿,我问她我爷为什么去闯关东,她说为了挣大钱。然后就没有了下文。1942年的时候村里饿死了很多人,我也跟着挨饿,却从来没像别人一样饿的下不了炕。后来挺过来了,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慢慢的也就淡忘掉了。多年后我让母亲讲一讲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却绝口不谈,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提起那些往事,我以为只是那一些不愿提起而已。1959年,又发生了饥荒,那些挺过来的人依旧不愿再回忆起那些往事。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太过悲伤的往事之所以不愿被人提起是因为它们太过痛苦,我们选择集体遗忘,我们没有将它们看做财富,而是引起痛苦的根源。事实上呢,快乐是一种感觉,痛苦何尝不是一种感觉。
“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痛苦的事情难道不是历史吗?那些记录着辉煌文明的历史难道比那些普通人的故事更有价值吗?我们在那些残缺不全的历史中看到了自己,那又会证明什么?只能证明自己也像我们民族的历史一样残缺不全。慢慢地我发现一种奇怪的事情。苦难是会遗传的。当上一代经过苦难会通过微妙的表现出来传承给下一代。更加关爱或更加残忍。比如说,父辈们经历过饥荒,他们要么让自己的孩子吃撑,要么更加残暴地对待他人。
“我们把别人的历史记在纸上,把自己的历史埋在心里。就算我们把所有人的经历,所有人的精神都记录下来,那也不是历史,那不过是记录而已。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我们当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历史,自己写的历史和别人书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