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山西平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平陆洪池街刘家的青砖院落里,兰草生下一个胖嘟嘟的女孩儿。
拴柱娘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卧鸡蛋送到儿媳跟前,监视着她把五个花儿蛋吃了个干干净净。
拴柱正忙着把新生娃娃用包裹皮儿裹好,吊在细长的杆秤上称分量。
“六斤七两哩。”拨弄着秤杆上秤砣吊绳的位置,拴柱惊喜地叫起来,“好大一个胖丫头咧!”
“兰草嫁过来才几个月哩?”听了儿子报出的数儿,拴柱娘觉得怪怪的,忍不住叨咕道,“咋这早产娃娃,比足月的都不差咧?”
“……”躺在炕上的兰草心中一紧。此前婆婆就多次用心良苦地盘诘过自己,讲她肚子忒大,合不上结婚的日子。尽管每次都被自个儿装糊涂卖傻的搪塞过去咧,如今瓜熟蒂落,大胖娃娃摆在眼目前儿,可真就难以再瞒下去咧。
拴柱将娃儿从包裹皮里抱出来,拙手笨脚地裹进蜡烛包,抬眼看到了兰草的尴尬模样儿。
“娘,俺咋就不爱听你说话咧?”赶忙接过老人的话茬,拴柱一脸烦怨酸不叽叽地说,“这娃儿非得瘦得像小鸡崽儿,你老才喜欢哩?”
“俺不管是啥小鸡崽儿,还是啥胖丫头。”拴柱娘将目光转向儿子,忿忿抱怨道,“俺就觉着你俩……有啥事儿瞒着娘哩。”
“啥事儿能瞒得住娘咧。”终于听明白了娘在说啥,拴柱故做娇嗔地迟疑了一下,“你老……要听实话?”
拴柱娘沉下脸来等着儿子的自白,好让心中那久悬未解的猜疑得到验证。
“那可不敢告诉俺大哩。”扮出一付羞赧怯懦模样,拴柱弱弱地说。
“说哩。”拴柱娘异常郑重地点点头。庇护自个儿子权益,本来就是她老人家这辈子的生存价值和精神支柱。
兰草的脸烧得通红。尽管她知道拴柱不会道出自个儿的那些糟心糗事,却掩藏不住潜意识中诳匿瞒昧的愧疚。
护佑自尊的本能防卫,与遮盖真相施行欺瞒的羞惭相互搏击,让质本良善的兰草纠结拧巴,无以自容。她赶忙紧紧搂住娃儿,将奶头强塞进人家嘴里。
正在熟睡的娃娃,似乎根本就不稀罕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口福,皱皱眉头无奈地咧开了小嘴。
“俺俩就是没等……”一切都被善解人意的拴柱看在眼里,他故意做出付羞眉臊脸的为难模样儿,吭哧半天才嗫嚅着说,“没等……领证,就先把那事儿办咧。”
“咋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哩?”拴柱娘狠狠在儿子脑门子上戳了一指头,心中却暗暗骂着兰草是个狐狸精,勾引得自家儿子乱了方寸。
“非逼俺把话讲这么清楚,你老才算是满意哩……”继续做出那无奈模样,拴柱责怪着自个儿的母亲,“天底下,哪有这样儿当娘的咧?”
“早就知道这里有事哩!你们这些年轻娃……”木已成舟,如今娃娃都抱手上咧,还能让她这当长辈的说啥哩?瞥了眼兰草,看见她那惶惶愧愧匿避躲闪的目光,拴柱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出一万个不是来,这往后的日子总还得过哩。再说兰草这闺女自打来到刘家,平素里尊老敬人省俭勤快,真真个招人喜欢哩。不单街坊四邻有口皆碑,她这个当婆婆的亦是深得其益。
“快给娃娃起个名哩。”不想让儿媳妇过于难堪窘迫,拴柱娘赶忙掉转话头提醒道,“怀里抱着哄着,嘴里也有个叫头哩。”
“名字得让俺大起哩。”拴柱颇为期盼地说,“他老人家教了一辈子书,学问大了去咧。肯定能给咱闺女起个最最中听的名字。”
“娃儿爷爷说咧,生下孙子名字等着他给起。”拴柱娘说,“生下孙女,随便你们叫啥都中。”
“俺大这不是重男轻女么?”唯恐伤着兰草自尊,拴柱故意用批判口吻向娘抗议道。
“咱老刘家都几代单传咧?总就是一个男娃,搁谁不着急咧!”显然,没能给老刘家多生几个男娃,至今仍是拴柱娘这辈子的愧疚和遗憾。
其实拴柱娘当年也是个高小毕业生,高喊着妇女解放恋爱自由口号走进婚姻殿堂的。曾几何时,岁月磨砺让老人渐渐淡忘了当年的激情和追求。尤其小镇生活的平实与闭塞,让她心甘情愿接受着传统观念的浸染,最终把自己、儿媳妇,还有身边这刚刚出世的小孙女,统统看成了为男人传宗接代的活体工具。
“就别让咱大费心思哩。”见拴柱娘满脸的失落样儿,兰草赶忙对拴柱说,“娃娃名子我都想好咧。”
“就说兰草比俺有文化哩。”拴柱兴奋地说,“给咱娃娃起了个啥好听名子,快说咧。”
“京萍。”兰草用手指肚儿轻轻抚着闺女的小脸蛋,无比深情地说,“首都北京的京,萍水相逢的萍。将来闺女长大……”
拴柱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了。看着兰草那自我陶醉的模样儿,明白她肯定看着孩子又想起了那个戴二轱辘眼镜的北京知青,心中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京萍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