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灰色茄克脱下來披到安琴肩上。太阳被山挡住了。凉气从石头中吐出來。在树林中袅袅上升。
安琴停下來看着周常。叹了一口气。
11月11日傍晚。淋淋沥沥的冷雨中渐渐夹杂起一些冰晶似的雪片。雪片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又化成了水。它作为雪的历程是那么短暂。在空中刚刚由雨变成雪。旋即又还原成了雨滴。天空灰暗。雨和雪主宰着这个傍晚。城市被淋湿了。
人们的心情也都被淋湿了。骑自行车的人们像是一个个湿淋淋的剪影。在苍茫的街道上移动。从公交车上下來的人们仿佛刚來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茫然。他们不约而同地缩着脑袋。夹着膀子。一部分朝便道上跑去。一部分在站牌下幽灵般地走來走去。等待着换乘车辆的到來。想搭车。简直如同做梦。所有出租车挡风玻璃后面正中位置那个表示空车的红灯都不亮。一辆辆出租车变得空前地傲慢。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片不堪雨雪的重量。纷纷坠落。带着无限的伤感。投入大地冰冷的怀抱。
街灯亮了。灯光湿漉漉的。显得很凄凉。
沒有比这个傍晚更凄凉的了。
一个孕妇踩着潮湿的落叶在人行道上走着。瑟瑟发抖。从背面看。她的步子那样沉重。那样缓慢。那样绝望。就像一头受了重伤走向死亡的雌兽;从正面看。她的被雨雪打湿了的面孔苍白如纸。毫无表情。或者说痛苦不堪。因为真正的痛苦看上去总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让人愕然。
这就是安琴。
她刚刚丢掉工作。对于她來说。失去工作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临下班前半小时。经理把她叫去。让她到财务室去结算工资。最后轻声细语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來了。”
她站住。用受伤的雌兽的目光看着经理。经理本來准备着应付她的纠缠和愤怒。可他等來的却是这种目光。看到这种目光的一瞬间他的良心颤抖了一下。同时知道她不会发作。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时间凝固了。
目光也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站了多长时间。也许三秒。也许三分钟。或者更长。三个世纪?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向他求情。即使求情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公司一点儿也不想承担她怀孕的责任。她也不能要求公司來承担这种责任。她近來了解了一些计划生育政策。像她这种情况的确会给公司带來一些麻烦。
好吧。我离开。
她从经理室出來。转到财务室。会计和出纳都在等着她。并且已经将账算好了。只等着她过目、认可、签字、领钱、走人。她自始至终是坚强的。沒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让人怜悯的情绪。她从容地过目、签字、数钱。然后转身离开财务室。她面上的表情是傲慢和不屑。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容收拾着东西。
郑潇潇等几个姐妹都躲得不见人影了。也许她们受不了分别的场面。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茶杯、笔记本、资料等。。。装进包里。装不下的就塞进塑料袋里。她背着包。提着塑料袋出门时。外边正在下雨。雨不大。但很冷。天也在变暗。云还在从高空往下压。地皮已经湿了。路上行人匆匆。她转过街角。将手里提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继续往前走。在第二个垃圾桶前她又停下來。把包里装的资料(这都属于她个人)掏出來扔进去。她拍拍手。好像手上沾有灰尘似的。现在包里只剩下茶杯了。这她可沒打算扔。她用Ic卡给周常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周常來接她。周常很爽快地答应了。
安琴站在站牌的遮雨篷下等待周常。天越來越暗。公交车來了一辆又一辆。每辆公交车都在这儿吐出一些人。再吞下一些人。然后离开。公交车的声音湿漉漉的。增加着这个傍晚的伤感。
她突然忍受不了了。她踩着潮湿的落叶夹着膀儿沿人行道朝前走去。这个世界这么冷。这么陌生。她走着。感到命运在驱使着她。让她去受苦。让她去遭罪。她无力反抗。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朝前走。朝前走。朝前走。哪怕前边是地狱。也要朝前走。哪怕一直走到地狱深处。哪怕不再回來。她失去了工作。
她不仅仅是失去了工作。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体面地做母亲的资格。她将以何为生?如果她沒有怀孕。她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在北京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要要求不高。可问題是她怀孕了。糟糕的是她还沒有结婚。更要命的是她男朋友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沒有人不认为她这是在发疯。
“你有沒有为孩子想一想。他会幸福吗?你能够给他幸福吗?”周常曾经这样劝过她。是啊。她无法保证孩子会幸福。可是。话又说回來。我有这样的义务吗?我就是要把他生下來。让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受苦。让他遭受白眼。这是他应得的。谁让他父亲不辞而别呢?
她几乎是怀着怨恨在孕育胎儿。当然。无可否认。她同时也怀着极大的爱在孕育胎儿。她曾经克服过自己的怨恨。在刚刚过去的秋天。她多么希望她能够给胎儿带來幸福啊!她爱着。一切都因为她爱着。她沒想到自己会被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