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停了一下身子。身后那个疯女人极哀伤的呼唤。竟兀地一下令他心口揪痛。似是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促使他这般停住……然而只是须臾。弘历重新抬步。沒再耽搁什么。
花荫小径间打起了簌簌的响。那是衣边摩蹭过草木枝叶的戚簇声。弘历抬目。见八叔正迈着稳稳的步子向这边走过來。一张面目浸透了三寸晨光。温润卓尔里牵扯出不可言说的几多高贵。
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雀寻到了避雨的港湾。弘历颇负委屈的唤了一声“八叔”。便迎着八爷那边几步小跑过去。
八爷沒有动。待得弘历迎着自己跑近后。俯身将他揽在怀里抱起。
八爷早前曾寄养在惠妃名下一段时间。他今日原是进宫探看惠额娘的。途径御花园时刚巧便看见了方才的那一幕。
“八叔。那儿有个疯子……”弘历伏在八爷肩头小声嘀咕。带着怯怯及对那疯子的轻微嫌厌。
弘历是云婵的儿子。八爷一直都知道。因着与云婵之间这么一层缘法。他待弘历一向都极好。故而弘历与自家八叔也是素來亲厚。叔侄之情与日俱增。久而久之竟也可以深浓如斯。
“弘历。”八爷沒有向云婵那边走过去。只是抬目往她那边瞥过。即而低首。那样轻柔的在怀里孩子的耳边温言款款。“听八叔说。那才是你额娘。你的生身母亲。”他的语气依旧可以催漫天的烟花绽放、染漫山的牡丹盛开。阳春三月里最熏熏然一道暖意的阳光似乎也不及他片刻的温柔。“你的额娘是爱你的。”他定了一下目光。依旧温缓。徐徐的引着那孩子一步一步揭开关乎身世的面纱谜团。“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额娘因为一些不能避免的身不由己。不得不忍耐着这世上人间最强烈的心痛离你而去。这些年來。你跟在你皇父身边无忧无虑。可是你额娘。她所受苦楚却太多太多。”
默然聆听。云婵忽而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而八爷那怀引导劝慰却沒有间断:“至于是什么身不由己的纠葛。时今的你不会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于此一顿。“可八叔、还有你额娘。却都但愿你永远也不要明白。因为在你有朝一日明白的时候。便是你非常非常痛苦难耐的时候……即便我们也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凡人永远都不可能单纯一世。”
弘历窝在八爷怀里。一张微微扬起的小脸有了无以言说的微微动容。他听得入了神。
“來。”八爷却不再多说什么。他弯下腰來、微向前倾身。把怀里的孩子稳稳放在地上站好。“现在过去。对着你的生身母亲。喊一声‘额娘’。”
如织天风裹挟着清脆的景深洗涤大地。一种荡涤人心的醍醐之感也跟着起伏跌宕。
弘历却沒有动。依旧怯怯疏疏的不知所措样子。
“快去。”八爷又补充。这一次的口吻。分明是沉淀下來的。
弘历转目。正对上八叔看向他的那道目光。那目光太强势。满满溢溢、摇曳晃荡的全部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非常。似乎早已图腾。
终于。不大不小的孩子抿了一下嘴唇。上前几步。对着默立于彼的云婵再度扬起一张纯嫩的面孔:“……额娘。”细若蚊蝇的一声呼唤。氤氲在口齿之间。
一瞬息。似乎所有的花。全都开了……这一声额娘。耽搁了太久太久。云婵张了张口、又闭了闭口。终于。迎着满目斑斑驳驳泪光晶耀。她缓缓颔首:“哎……”便这般浅浅轻轻的应下。已说不出话。
她抬眸。顺着弘历走过的方向一路去顾。花荫暗影里。八爷含笑。双手孑孑负于背后。若一朵灿然金云。
入眼了云婵投來的目光。八爷笑对。润玉静好的目光里埋藏了太多深意。只是俄顷。他昙然转身。轻轻迈步离开了这充斥着浮华净水的花园小径。绝了一路这浮华人世之上的几多燥燥尘埃。
灿阳如水、暗影交错。几许离歌。几许岁月再不往……
。
满院春光薄薄如织。偷得浮生半日闲间。四爷正跟十三对坐于院、品赏新茶。不想这时。一个纸团子冷不丁顺着高墙那边飞了进來。
漫着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不偏不正。刚巧砸在一个近前伺候的太监身上。那太监得了皇帝的令。忙将纸团子呈了上去。
展开一看。竟以黄纸书写着“胤祯为皇帝、胤禟之母为太后”等字样。
分明好好的品茶论茗心境就这样被打破。四爷大怒。权且不论这隔墙而抛入院落的纸团子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又是谁人所为。只在当即便下了令。命十四阿哥前往遵化看守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