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上下两道牙关禁不住瑟瑟打起架来。须臾,似乎想到了什么,转了明眸看着十三笑说,道着你们满人不就是大块儿吃肉大口喝酒的么?怎么烤个肉都这么不娴熟啊。
不曾想,十三爷摇着头说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多少代了,一些东西,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渐渐改变了。正因为如此,老祖宗怕我们有朝一日忘了本分,每每祭祀的时候总要让我们吞下不掺任何调料的水煮白肉,是以铭记祖先南征北战之艰辛不易。有一些八旗子弟实在受不得那份油腻,每每祭祀都会投机取巧,要么趁机吐掉、要么偷偷将调味涂抹在油纸上,好歹有些味道。
真是荒蛮且不可理喻的东西……云婵在心里暗暗咗舌。但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把这心思隐了起来,依旧忙忙碌碌于架上那只半熟不熟的美味野兔,面上不紧不慢的点头应声:“哦,是这样啊——”
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苍鹰颀鸣盘旋而过,十三敏捷的抬首去望。只望见头顶那片浩瀚无比的悠悠天幕。
很深很沉,浩如烟海,漆黑如墨,又似乎渗着紫、泛着蓝。那是海洋一般很深很深的深蓝,宛若一位秉承着无上智慧的内敛智者,千年计地、百年计地的银河飞渡也不能使他皱一丝眉、乱一根发;他就在那里,就那么独守着一方智慧的高地,默默然、静静然,与世无争、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大智之人素来总是淡淡的。无声无息、弹指一挥间,万千浮沉、阅尽览尽……
一切都是极高远静谧的样子,长长厚厚的夜幕之间,有星星点点灼目的星子点缀依稀,打着不真实的飘渺晕波,时不时的闪一下、再闪一下,有如西域供奉而来的神圣水钻,光炫纵然夺目、转眼即逝。
云婵也抬首,尽收眼底的便是这一昆仑绰约又虚空的星子:“十三爷,你说海与天是不是相连着的?海的极深处是不是便是那天、天的极高处是不是便是那海?海天一线,连绵漫溯,不离不弃。”许是发现了昆仑宇宙许多妙处,云婵冷不丁的这样一句话,似是在追寻那个关乎永恒的深邃奥义。
夜已极深,那些被白日天光阻隔住的潇潇冷风没有消退、越发肆虐。十三并不曾直面回答她这个问题,把目光侧看向她,反问回去:“你好像很喜欢这里。”他的唇角很薄很淡,流苏发丝打着额角,随了风儿萎靡凌乱,绣着金色海龙缘的四爪蟒袍在一抹虚白梨花月的溶溶下,显得更加华贵威仪不可方物。
一种逼仄之感昙然袭来。那是皇家帝胄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吞噬骨髓灵魂的百端震慑。无论亲疏与否,到底是有别于其它的。从来都不可能会被谁真正忽略了去。
云婵把那只野兔翻了个身,继续架在火上慢慢熏烤,扑鼻香味呼之欲出,同样极难被人忽视;特别是在肚里空空、饥肠辘辘的时候,更是忽略不得这天然美味诱惑:“嗯,是啊。”她媚了眸子水莲花般娇柔一笑,点点头,“这里天高高的、视野开开阔阔的,十三爷不喜欢吗?”
“喜欢,怎能不喜欢呢!”十三双手支在了后脑勺,身子坐得久了也就僵硬难受,便那么就地躺了下来看着晴朗星空,“这里会带给我一种豪气万丈的不羁洒脱之感。这样的辽阔,总让人恨不得策着马儿身心俱放、纵横驰骋,去好好跑上它几圈!”
“其实我好喜欢蒙古大草原的。”云淡风轻的草原之夜最容易感染心情。云婵抿唇微笑,那些彼时憧憬过无数次的支零画面一点一滴聚拢成型,到了最后才发现,只是一个太不真实的臆想而已,连梦境都算不上,“不过可能没有机会去了。”她垂眸莞尔,那簇燃的正旺的火焰唤起了心底里就要分散开去的美好梦寐,对温暖的渴望促使她不自觉扬起一张纯净可喜的素嫩面眸,又免不得一轮番自顾自陶陶然憧憬臆想,“听说啊,那里有一个‘敖包相会’的风俗。想来极美,却不知道是什么。”
茫茫原野、幽幽蓝天,如果不是一阵阵诱人的烤肉香气时刻提点着此情此景尚在人间,只怕这个身子这个心都会跟着扶摇直上,越过茫茫原野、掠过如织青丘、苍苍雪山,一直一直飞入到九霄之上那重叠弥漫着缭绕仙乐的云端青冥而去。
虚茫的暗影光线打在俊朗侧颊,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翩翩公子星辰般精雕细琢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腰间佩的是剑,剑鞘上面被稀薄雾气扑沾上了一层氤氲缭绕的露水,已有些干了:“敖包么?这个我知道。来讲给你听?”胤祥躺着没动,有一些困、有一些倦、还有一些陶陶然微醉,“敖包本是一个地域性的标志,堆石成台,后来演变成了蒙古人祭祀山神和路神的地方,有点儿像我们这里的土地庙。”他动了一下脖子,翻身坐起来,顺势慵懒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朗着声音接言继续,“六七月间祭敖包的时候,年轻男女除了惯有的观看传统赛马、射箭、摔跤、唱歌、舞蹈以外,还会趁此机会躲进草丛里说爱谈情、互诉哀肠。”
分明男女之间如此暧昧的阐述,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来,谈论这些是大大的离经叛道了。男儿心思本就不及女儿细密,故十三爷并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是云婵适才意识到自己问的造了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