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昏昏暗夜。阑珊星火间。帝宫巍巍便好似被蒙了一层以烛影星火、雾影晚岚织就出的绰约面纱。其神秘与诡异味道坦缓昭著。
皇上把自己关在漱庆宫茗香苑里。那是蓉僖妃生前的居所。他此刻独坐于物是人非、却分外熟悉的屋舍之内。抬眼隔着石青色的浣纱帘幕去看那曳曳的烛影。开始由眼帘、漫溯到心扉的不断怀念她。
哑物无声。却丝丝缕缕、桩桩件件全部都浸染了她的气息。她生前活色生香的一切。款款的浅笑莞尔、微蹙的眉宇娇嗔。以及隔绝着岁月的风尘、涉水淌过往昔的长河。那只有皇上与蓉僖妃两个人、现下只剩下皇上一个人可以悉心回忆与记取的。那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暧昧撩拨、妩然美好。
但现实从來都是直白脆弱。直白到使人无力更失心。而人。也不能够永远都存活在回忆里。无论多么不舍、无论怎样甘心有意的去沉沦身心。归根结底。也都得有倏然一下重归现实的那么一刻……
我抬手退了一干宫人。甚至被皇上遣到内室门槛外的刘福海也被我唤退。我一路轻着足步进去。踏着斑斑夜波。一眼含及这屋内我亦算熟识的景致。在临着芙蕖花云母屏风之前的绣墩上。瞧见了正望着一盏莲形青铜盏出神的皇上。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内心该是非常脆弱的。前遭刚历经了清欢一事。眼下又失去了旧日的爱人……僖妃于皇上不止是爱人。更是青涩的初心萌动。她在时不觉。他甚至不需要她怎样怎样、甚至不需要竟日都见到。他只要知道她在、知道这个人她好。就足够了。但一旦有一日她不在了。突然便不在了。那么于之皇上。无异于整个人一下子就被狠狠的、狠狠的推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死阴之地里。在这个地方。他喘不上气、他感知不到脉搏的跃动与心灵的回应。他会痛苦。非常痛苦。
这个时候的皇上。需要有我陪在他身边。我心知。
皇上感知到了我足步的由远及近。面色却沒有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这么久的朝夕与共。他已可以感知到我的气息、我的足音。正如我可以清楚无遗漏的感知到他的一样。
嗅着自进深处一路迂回进來的晚风、带起的一阵阵淡淡苏合香气。他缓缓转动脖颈。看向我的目色里含着隐隐的疼痛:“回到原处。真的就可以找到爱着的那个人了么。”轻轻一句。
我缓步及近。蹲下身子抬起柔荑搭上了皇上的肩膀:“对。”一字截定。便侧首抬目徐徐的看向他。希望可以用我杏眸里的含柔而慰藉他心中的燥乱与芜杂。隔过微光如此近距离的一眼。才发现皇上这双龙眸里含着丝丝缕缕的血丝。瞧來很是憔悴。心莫名便疼了一下。
陛下颔首迎向我的目光:“那如果……如果回到原处还是沒有找到她呢。”语气轻微不减。
我知道他心里的疼痛。此刻他需要一个人可作为他倾诉这苦楚、愿意聆听他这苦楚的对象:“那就说明你不曾爱过。”我亦是声息淡淡。搭在他肩头的手顺着抚上了使我着迷的侧颊。“如果爱过。原点的一切一切、到处都会是她的影子。”有如早春荷叶上流淌垂挂着的露珠缓缓滑下。
但出口的瞬间。我又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此时此刻皇上正是看朱成碧心迷乱、处处时时都是蓉僖妃。而我还告诉他这茗香苑里到处都是蓉僖妃的影子……越琢磨越觉的这诚然就是废话。废话倒也罢了。这诚然是一句叫人十分不讨喜、不对心的话。
微微恍惚间。见皇上转目叹了口气。旋即唇兮居然勾起一层薄薄的笑:“冉冉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口吻沉仄。好似自语。旋即又一皱眉宇。偏于了诘问的句调。“是这生活太坦缓平庸。她看不到希望、也沒了继续下去的兴趣。”于此侧首敛眸。径自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语。我当然知道蓉僖妃那般随遇而安、出尘淡泊的而又不失内里似火性情、睿智内敛的上乘女人为何会离开。但这个理由我不能告诉皇上。我怕他多想。更怕他知道了以后更难过。
只是清欢呐清欢。你究竟是皇上、是我们几辈子以前便背负不散的孽障。谋取皇上锦绣河山、搅扰皇上身心内外俱数困苦不堪之余。却还如此牵累着带走了蓉僖妃。
冥冥之中因果不虚。上一辈人未曾了结干净的恩怨纠葛。到底逃不过一代一代传承、加注在后人身上的钦定宿命。父债子偿。真真是父债子偿。先人们一世苦心经营之后占据了个看似高峰高点的有力位置、看似赢下这全盘大局。殊不知冥冥定数、因果不虚。人不是只活这一辈子。且人。也是该为后辈所积下福德的……
我心生一脉惶然。因为我从皇上一开始便对清欢退让容忍的态度之中。瞧出了些许端倪。我心知自个这所想所思与皇上应也有所共通之处。我怕的是。以皇上之至情至性。他会隐隐然下定一个决心。在心里告诉自己:让上一代人那些纠葛恩怨全都了清在这一代身上、了结在自己身上。不要再累及后辈累及來世了吧。
……
若皇上当真那般。于我、于西辽弘德一朝。这牵带而出的打击决计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