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深处有条河,叫沮水;沮水岸边有座城,叫临沮。
沮水蜿蜒于崇山峻岭之中,从逼仄的峡谷中流出。峡谷之上叫通城河,通的就是这座城。出夹谷而开阔,让出大片土地,两岸之山尽叫睢山。临沮,滨临沮水之意,是一个古老的侯国。
临沮侯国起始于商王朝或者更早,自古蜷缩在荆山深处,与外界少有来往。不知什么时候,侯国被楚熊氏取代,成了荆楚悄悄发展的根据地。周成王封楚人老祖宗熊绎食子男之田、居丹阳之时,楚熊氏就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丹阳,当丹山之阳,楚人久居于此,封也是它,不封也是它,天子之封不过是个追认。荆山蛮荒而诡异,周天子制礼,诸侯尊循,蛮荒中的熊楚氏与周礼甚远,被天子视为荆蛮子。周昭王曾三次亲征,想的是先降服而后教化,不料自己淹死于汉水,周朝便与楚熊氏成了公开的仇敌。
荆楚到熊渠时代,形势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熊渠力大无比。传说后羿能够射日,熊渠竟比他更善射。他曾夜晚把岩石当成老虎,一箭将岩石射穿。后来这个故事移植到了汉朝李广身上。他有荆山为靠山,没有忘记昭王对楚人的征讨,以临沮为中心,杀出荆山,拥沮漳,控江汉,征庸国,服扬越,短短十几年,江汉间唯楚为大了。
他公然宣称:我蛮夷也,不以中国之号谥!
荆楚,是天子骂楚人的话,他梦想建一个国家,干脆就叫楚。
他在荆山掩护下大肆扩张,江汉间小国畏楚如虎狼。五十岁时率兵远征,灭鄂国,逼越章,封三个儿子为王。这意思是,周天子只能跟他的儿子们同辈。
周厉王即位,以暴易暴,而这时,熊渠发现自己老了。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三儿子不和,怕周天子祸及楚人,不得不悄悄去掉王号。
本故事开始,正是他风烛残年即将谢世之时。
连续好几年冬暖如春,这年却一反常态,入冬就大雪不止,绵绵数月。这座城就被严密地封锁在森林里。初春了,大雪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肆虐。于是在那个城堡周围小圈子范围里,占卜者传出流言,将有大事发生。
听听内殿深处,就知道这征兆应在老王身上,老王不行了。老王在这里养病,以为不久病就会好,然后再到山外窥测江汉间的大片土地。没想到这一回来,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森林了。
黑黑的屋子里,不时地传出老牛被宰割似的凄凉叫声,那是老王在挣命,让人揪心断肠。女侍们穿梭似地进进出出,低垂着头,一时抱柴禾或木炭,一时端水,一时又抱着被子虎皮之类的东西往里跑。黑屋子被称之为寝殿,寝殿外面的高台上,巫师带着他的徒弟们跳着唱着,为老主人祈福禳灾。
熊渠已经病卧床上数月,突如其来的寒潮正加速着他通向死亡道路的速度。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去,眼睛瞪着门那个方向,焦虑地期待儿子们到来。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昏花老眼已经直登登瞪了好几天,他有重要话对他们说。给儿子们已经送了信,从大道的远处到城门直到寝殿床边,每道关口每个门口都有人候着。可是,儿子们却像气化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三个儿子。
老大熊毋康是法定的接班人,被父亲封为句亶王不久就死了。老二熊挚红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一直杀到长江下游的鄂城,曾被老王封为鄂王。老大一死,他就盼望着即位,老王却又不肯离开人世,便跟老三熊挚疵闹起了矛盾。老三熊挚疵天生残疾,在打下扬越之后曾被老王封为越章王。老王同情老三,让兄弟俩的矛盾加深,反过来又牵进了老王。两人相争,互不来往,以致将风烛残年的老王置之脑后,让他死时也不得安宁。
“皇天啊,这就是我熊渠的下场吗?……”熊渠喃喃自语。
空有满腔豪情却到了生命的尽头,乃伟人的第一大悲哀。熊渠正是这样一位充满悲剧色彩的伟人。想当年,英雄壮举引来诸侯与楚人为敌,天子也视楚人为第一大隐患,面对这巨大的压力,他仰天长笑。无奈时也命也,尽管他一生不曾停歇,楚人扬眉吐气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而且他看不到实现的那一天了。这叫他死不暝目!
更可恨的是儿子们不露面。这让他伤心不已,昏花老眼里淌下了两行老泪。两个儿子不合,这是他这位老英雄所始料不及的。
白天在等待中过去,夜又已经很深了,北风越刮越紧,熊渠越来越冷。为他禳灾的巫师们的歌唱成了送他上路的挽歌,沉闷的鼓声有气无力,他感觉血液已经难通他的下肢了。这时候老熊才彻底失望,知道等不来儿子们了。卧房内外虽说都有灯烛,床边都围着大火,他望着却如鬼火飘忽,身边除了男女内侍,只有个随他走南闯北的贴身武士在殿内走动。熊渠的眼睛这时投向了武卞。无论天气多么寒冷,这位武士还挺立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两个小王子归来。看来儿子们等不来了,熊渠当机立断,叫武卞来到身边,挣扎着说:
“武卞哪,现在我才看清了,普天之下,能够信任的也只有你了。我活不了了,死倒不怕,倒是有事没了。这两个孽种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