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的儿子。
这番见解,太过惊人,太过犀利,绝不可能凭空得来。
那个隐藏在太子身后的人,其学究天人,其智近乎妖!
但此刻,他强行压下了追问那“高人”的冲动。
太子的这番陈述本身,已经足够他消化良久。
“你————”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通过这些观察,这套————看法,在看待朝廷政令时,又有何不同?”
李承乾知道,这是父皇在考校他,也是在确认这套理论的实用性。
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
“回父皇,儿臣只是初窥门径,不敢妄言。但确实觉得,再看许多政策时,会多思量一层。”
“例如,推行新式农具,以往或只想到能增产。如今则会想,此策提升的是农这一庞大阶级的生发之力。”
“若能辅以相应的相处之规调整,比如确保增产之利,能较多地留存于农人自身,则其推行必易,效果必彰,国本亦能真正夯实。”
“否则,若增产之利尽数被租调或地主拿走,农人无积极性,良法亦成空文“”
。
“又如,整顿吏治,惩治贪腐。”
“以往只知关乎朝廷威信、百姓负担。”
“如今则会想,此乃重塑相处之规之公正性,限制官吏阶层利用势”过度汲取下层利”,避免底层阶级怨气积累,危及统治根基。”
“再如,应对山东世家,以往或只想到打压、拉拢。”
“如今则会想,其本质是两个不同利”、势”集团对地方控制权和财富分配权的争夺。”
“朝廷需要做的,不仅是打击其势”,更要培育能与之抗衡、或能取代其功能的新兴力量,比如扶持寒门士子,提升工匠地位,规范商业秩序。”
“使利”与势”的分布更为分散,而非集中于少数世家之手,如此方能长治久安。”
李承乾一字一句,将自己的思考缓缓道出。
这些想法,大多源自李逸尘的教导,但经过他自身的消化和理解。
李世民听着,心中的震惊一波接着一波。
太子的思路,已经完全超越了简单的权术和政令层面,进入了一种近乎“道”的规律性探索。
他不再就事论事,而是试图从社会结构的深层动因中去查找问题的根源和解决之道。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储君之才,这是————帝王之略!
甚至是一种他李世民都未曾掌握的全新帝王之略!
李世民靠在御座上,久久不语。
他需要时间,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消化今晚听到的一切。
这套“阶级”之说,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熟悉的是那些人和事,陌生的是其内在的运行逻辑。
他看着垂首恭立的李承乾,目光极其复杂。
“儿臣愚钝,所能思及者,仅此而已。这些念头杂乱无章,不知是否切中要害,亦不知是否可行。”
“今日斗胆禀告父皇,心中徨恐至极。”
这分明是一套足以振聋发聩、洞穿世事的治国宏论!
其眼光之深远,逻辑之严密,已然超越了许多皓首穷经的朝堂重臣!
难道————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承乾自己观察、思考所得?
可能吗?
李世民迅速否定。
这套理论太过系统,太过深刻,不是一个少年太子在短时间内能独立构建的。
但是,李承干的阐述,又是如此符合其身份和经历。
他从山东见闻的困惑出发,引向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最终得出自己的“结论”。
整个过程,听起来合情合理,并无明显的破绽。
过了良久,李世民缓缓开口。
“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言之有理,发人深省。”
他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些概念带来的冲击。
“你提出的问题,关于农具、关于工匠、关于财富之源————朕,会好好思量。”
“你且将你这些想法,详细整理成文,呈报于朕。至于那高句丽之事————”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窗外,眼神再次变得深邃难测。
“既然泉盖苏文已死,高藏乞降,朕————朕会另行决断。你,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李承乾躬身行礼,依言退出了书房。
而在书房内,李世民独自一人,对着空寂的殿堂,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
“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
他拿起御案上那份高藏乞降的国书,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
此刻,他的心思,已不全在辽东了。
不在那个太子身后的高人身上。
初时的震惊在漫长的独自思考中,逐渐沉淀、消化,转化为一种深沉的恍然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淅感。
是啊,让那些真正在田间劳作、在作坊挥汗的农夫、工匠手中,能多留下一些他们自己创造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