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沉闷的雷声隆隆不绝,电光如龙般劈开了深沉的夜色、纵贯天地。
嬴政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咳嗽和虚弱,不断有血沫甚至是凝结黏连的血块从口中喷到竹简上。
竹简上的字迹已经开始飘忽发颤,却依旧挣扎着向下行进,不到用尽最后一滴墨水不愿罢休。
嬴政恨他的身体已经再无余力,不能把扶苏扶上马,而后再送一程!
嬴政忧他的一生征伐不断让大秦变得千疮百孔,却偏偏没有足够的时间修修补补!
嬴政惧扶苏难以承袭大秦社稷,将大好河山和列代先王的心血毁于一旦!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嬴政以左手按着右手腕,写下了最后一个模糊颤抖的篆字,手中毛笔便无力滑落。
满卷篆字皆潦草,但每一笔都蕴含着嬴政近五十年的斗争经验和治国经验,每一字都藏着嬴政对社稷的担忧和对扶苏的嘱托。
嬴政大口喘着粗气、喷着血沫,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许力气,将面前竹简装入木筒、盖上私印,小心的揣入自己怀中。
嬴政活着的时候就不信任群臣,死后更是不会信任群臣。
但,吴起临死之前诱乱臣射中楚悼王的尸身,刚刚登基的楚肃王即便羽翼未丰依旧能以此为由族诛了七十多支楚国大族,有此先例在,嬴政自信没人敢动他的尸体,他的尸体就是藏匿秘信的绝佳行囊!
右手入怀之际,嬴政的手指却先摸到了另一卷竹简。
手指微微一顿,将刚封的竹筒放好,又将另一竹简取出。
双手颤抖的将其展开,一行熟悉的字迹便跃入嬴政眼帘。
【去岁,儿臣闻父皇欲坑杀儒生四百六十余儿臣,知错矣儿臣再谏父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臣扶苏,于九原城遥拜父皇!】
这赫然正是扶苏性情大变后上呈的第一封奏章!
手指摩挲着竹简上的墨迹,嬴政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朕,拜谢皇天!”
嬴政不知道扶苏为什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嬴政也并不在意。
扶苏身上还流淌着嬴姓皇室的血,扶苏是他嬴政的儿子,便足矣!
嬴政只想拜谢皇天赐福。
让嬴政在他即将坚持不住的时候能拥有一位虽然不太满意但多少能说得过去的继承人,让嬴政不至于怀揣着社稷将崩的担忧,满心忐忑的前往黄泉向列代先王请罪。
细细的复阅三遍,嬴政又将这封扶苏的竹简也塞进怀中。
心口感受着竹简的触感,嬴政满是期许和担忧的喃喃:“吾儿,慢行!”
又一道惊雷划过夜空,淅淅沥沥的小雨自天空飘落。
“王兄!”
一声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呼声在嬴政脑海之中响起。
嬴政费力的转头望去,便见一名身高近八尺五寸(196),臂膀结实有力却不显臃肿,容貌俊朗阳光朝气十足,年约十六岁上下的少年郎撩起帐帘,弯腰钻进了大帐之中。
进帐之后,少年却没有先行问礼,而是走到帐侧看着悬挂的坤舆图,啧声道:“王兄,甚勇!”
“列代先王的遗愿不过只是东出函谷而已,王兄竟是一统了整个天下!”
嬴政饶是已经疲惫不堪,却依旧竭力起身,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失声惊呼:“王弟?成蟜!”
嬴成蟜这才转头看向嬴政,从怀里翻出一枚柿饼,胡乱在衣裳上擦了擦就扔给嬴政。
嬴政抬手接过抛来的柿饼,颤颤的将其送入口中。
下一瞬,嬴政的表情就开始扭曲。
嬴成蟜笑问:“酸不酸?”
嬴政的眼眶湿润,强笑点头:“酸!”
嘴里的酸涩好像真的似的,将嬴政拉回了三十多年前的咸阳宫。
面前的少年也和记忆中一般无二,都和当年一样年轻、阳光、又有冲劲。
但嬴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或者说,这一切都如嬴政与水神的大战一样,对于寻常人而言是假的。
又咬了一口柿饼,嬴政慨叹道:“朕实在没想到,竟是王弟来接朕。”
嬴成蟜失笑:“不是弟,还能是谁?”
“将王兄扔在邯郸不管不顾的父皇?不顾王兄和父王安危发兵攻赵的冷血祖父?”
“他们倒是想来,但他们可不好意思露面。”
“那能是谋划篡位的太后?还是与王兄争权的夏祖母(夏太后)?亦或是支持叛徒熊启的祖母(华阳太后)?”
“难不成还能是被王兄装在囊袋子里摔死的那两位好弟弟?”
“他们可不配!”
嬴政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他们也在?”
朕的父母、祖父母和亲人们都在黄泉等着朕?
那
就再斗个你死我活吧!
这一次,朕不再幼小,朕倒是要看看,汝等还如何欺朕!
嬴成蟜走到嬴政身后,双手推着嬴政的双肩道:“在就在呗,不想见就不见。”
“吾兄弟二人联手,足够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感受到身后的推力,嬴政心生抗拒:“朕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