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除夕。
偌大的赵府安静地只剩下淅淅沥沥下雪的声音,偶有吱呀的推门声和鞋底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
后来就连这种声音都渐渐隐匿在院墙之外依旧嘈杂的人声里。
入夜了,秋南和春秧正共着一盏烛火在绣丝帕,有说有笑。她们还有心情同我讨要红包,说我打叶子牌欠下的债还没还清。
我略带嗔怒地点了点她俩的额头,笑骂她们真是财迷!
我顺手拿起剪刀把多余的灯芯剪了去。灯盏上下窜动,我的影子映射在窗户上,也随着忽高忽低,就像我的心脏跳动的样子。
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
“赵谖!”
我猛地回头,愣了片刻,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猎猎寒风刺骨,扑面如银针扎入我的脸颊,也直直钻入衣袖,侵入五脏六腑。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快步走进院里。
“那个杀千刀的,竟说是你阿爹!”尖锐的女声再次隔着院墙传来,伴随着众多女声的惊呼,“阿满,要完了!”
几近嘶吼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望着院墙,身体就像是被下了咒动弹不得。
我似乎看见墙的那头,宋淑芸蓬头垢面,被簇拥,被拉扯,被捂嘴,再挣脱。
她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矫揉造作,沙哑凄厉连带着十分的焦急和无奈。
耳边是奔涌而来的杂乱脚步声,和宋淑芸渐渐远去的叫喊声交相呼应。
我张张嘴巴,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们拥住我,嘴巴开开合合,叽叽喳喳。我皱起眉头仔细辨认,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进,我的耳朵好像也变成了摆设。
我蓦得甩开拽住我衣袖的手,雪白的狐裘还没落到我肩上就被我踩在脚下。飞扬的雪花从走廊外飘进来,争先恐后地粘在我的眼睫上,融化了脚下的青砖。
我好像看不清路了。
我只想跑,我不能停。不知过了多久,但也只好像就一瞬功夫。
“阿满。”
颤巍的声音临头而下,在混沌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宛如一双劲手瞬时揪回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接着是拐杖拄地的声音,就像是慧海寺里空灵规律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脊背上。
我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天冷了。”
外公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柔和且平静,
“去梳妆。”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再去前厅。”
雪夜里,他背影佝偻,步履蹒跚,灰白长袍被风裹挟着上下翻飞,腰间玉佩伶仃作响。
我突然想到谢晚昨日递来的信,一枝嫩黄的腊梅和一句话。
他说,万事朝前看。
两盏红灯笼也破不开严丝合缝的黑。甲胄的寒光在雪地里更像刺眼的剑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荀公公垂着手,左右两侧站着的是李渊和宋观棋。我的脸藏在毛绒绒的斗篷里,一瞬不瞬地看着父亲和母亲说话。
“妹子,今年除夕可又省下一笔饭钱!”
明明是个玩笑,可我笑不出来。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父亲尴尬地哂笑两声,他的白发好像比前几日又多了些,原本合身的圆领长衫也大了一圈。
“首辅大人。”李耀躬身作揖,“该走了。”
他抬眼望向我,眼眸里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宋观棋也望着我,眼里是可见的悲悯。
我讨厌这样的眼神。
“爹爹就不和你们一同守岁了。”他接了圣旨,凌乱地攥在手里。他喉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父亲就这样走了。
我追到门口望着他挺直的脊背,脚下一软,扶住门框才没能磕下去。
“哐当”一声,相府门匾猝然落地。
父亲转过身,对着我笑。
我仿佛看到晋国公府门匾落地的那日,仿佛看到祁叔叔入狱那天。那天,祁叔叔也是这样对着我笑。
两相重叠。
我紧紧抓着门框的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了,我定定地望着父亲的脸。
他笑得坦然、笑得自在,了然于心,如释重负。
“阿满。”
外公浑浊的眼睛隔开了我与父亲,他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着我的手腕。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赵谖,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
我的父亲,赵敬桓,是京城百姓人人喊骂的大奸臣,是朝中官员人人敬而远之的大奸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天元二年,六月初十。我父亲从北境归来,自北城门入京。
是天元二年,九月二十。陛下定了祁序川死罪,同日祁序川狱中饮鸩而亡。
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没有朋友了,只有沈灵乐会递信给我,偶尔约我出门小聚。
我整日呆在家里,那段时间就连论语诗经似乎都变得有趣起来。
我在院子里画了好些画,画得外公连点评都词穷了。我有时候也会耐不住寂寞,偷偷往外跑。
跑了几次后,就不跑了